父亲的悲悯

    老家有三间两层楼出租给新温州人居住。父亲待他们很客气，与他们相处得也很融洽。
    我那日回去看双亲。一进院子的大门，远远望见父亲正低头安抚着一只鸟儿。鸟儿刚出生不久，还不会飞，而父亲一脸惋惜。几句问候之后，我问起父亲是怎么回事儿。父亲疼惜地带着低沉的嗓音告诉我，那是一个租户的小儿子调皮捣蛋，爬上凳子，用铁钩把雏燕勾下来玩耍捉弄，父亲发现时，一只已被整死了，另一只也受伤了。父亲凄然地说着，我望见了他眼里的一份怜惜和悲悯，也难受了起来。
    恍然间，父亲一抬头，以威严的目光逮住了刚跑进院里的一个七、八岁大的孩子，不容分说地厉声呵斥道：“你知道燕子一年才生这么几只吗？它们又不惹你，你咋这么调皮？你看，它娘多急啊！今天一整天都在窝边叽叽喳喳地叫，寻找它的孩子，你怎么这样蛮？你看，另一只也受伤了，以后不许再捉小燕子玩了，若再捉，我拿你是问！”
    父亲明显是心疼坏了才这亲严厉的说，我听见他语调里的颤抖声，尤其是当他说到燕子娘一整天在窝边凄凉地叫着寻找它孩子的时候。望着眼前的一切，我的眼眶湿润。我知道父亲的刚强、硬朗和英气，却在失去了一只雏燕后，竟显得如此柔软、悲伤，同时，悲悯心爆棚的父亲破天荒地狠狠地训斥了那个恶作剧的孩子，要知道他对小孩儿一直挺包容的。
    父亲“骂”好了，我蹲下和他说话，发觉他因对小动物的热爱而生发的那一缕悲伤依然丝丝氤氲着，我的心随即被一种无可言说的爱融化着，温暖着。
    我想起圣经上的话：“按我们的模样造人，叫他管理海中的鱼、天空的飞鸟、牲畜、各种野兽、在地上爬行的各种爬虫。”（创1：26）在江南的一个小村庄，在一宅老屋前，那一刻，我触摸到了老父亲那悲悯的心灵。
    第二个故事是去年九月。由于侄儿要赴杭州念大学，我们一大家子提早庆祝中秋节。席间，一位老邻居过来串门，说起他的一位念医科大学的北方朋友成名后，在苏州买了两套别墅，还有宾利车等，赚个盘满钵满。因为无论谁找他看病，都得塞红包，一千两千根本不行，一般要两万至三万，他名气大、医术高超，没办法，为了找他来看病，一些富人家倒没问题，苦就苦了穷人家，得东借西借凑好钱给送过去。而且有人在这位名医和病人之间拉皮条，做中介生意，生意却出奇得好，据说病号排都排不过来。
    父亲听到这里，眉头微蹙，插了句：“那真贫穷的，总可以通融通融吧？”邻居说，“不行！照样得给，哪怕家徒四壁，也要给，不然休想被就诊。”
    席间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起来。然后邻居举例说：他一个亲戚，家里穷，为了找他看病，原先说好送一万元红包，哪知当“名医”从江苏赶到浙江温州时，病人已死去，按理说，这一万不该拿，但是他非拿不可，说既然来了，必须得给，因为他是很忙的，在百忙中抽出工夫来的，硬是拿走了这一万块。
    听到这里，父亲不再愠怒了，他声调变得悲伤，但却掷地有声地说：“他见钱眼开，是个没有道德的人，太没有良心了，他不配做人呢！”他最后一句说得斩钉截铁。席间一片沉默。
    父亲寥寥数语，却击中要害，虽然圣经上说：不可评判人。但此刻，我认为父亲不是在评判人，而是对眼下医疗界贪得无厌之人的一种责斥和鄙夷。让父亲觉得无法容忍的是这种行为丧失了最起码的同情心和怜悯心。
    我最了解父亲，一个自十五岁时就失去了父亲的大男孩，作为长子，他过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。当生活有了逆转之后，他对所有的苦难者都报之以怜悯之心。他的一生，没有怨怼，没有苦毒，有的只是同情的心肠。他自己省吃俭用，但捐款时丝毫不含糊；他对有求于他的困苦人家总是鼎力相助；他对落难者总是感同身受。总之，父亲对人生、对这个世界充满着切切的悲悯情怀。
    经上说，“哀恸的人是有福的，因为他们要受安慰……怜悯人的人是有福的，因为他们要受怜悯。”（玛5：4-7）
    我的好父亲，虽然你不是千万亿万富翁，但您对子女们的言传身教，胜于富翁万万倍，我们永记在心。